□赵吉胜

　　刚进老家的院子，妻子就说草长得太密了，容易招蚊子。我便去屋后的棚子里找锄头，打算除除草。谁知，不经意间看见了父亲的独轮车。

　　铁架早已锈迹斑斑，木把也开裂了。我扶着它推了两步，车身歪歪斜斜，却仍倔强地往前挪动，像极了父亲年迈时的背影。那一刻，我鼻子一酸，胸口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。

　　记忆里，独轮车最忙碌的季节是秋天。天刚泛出鱼肚白，父亲就把车推出院子，吱呀一声，像是在唤醒沉睡的村庄。他戴着草帽，车上堆满了金黄的谷穗，一趟又一趟地从田埂深处往家推。谷穗高得几乎遮住了视线，路面又不平，他的汗水顺着鬓角淌下，湿透了衣衫。

　　我常常跟在他身边，像只麻雀似的缠着他：“爹，让我推一会儿吧。”他便笑着把车给我。可我哪里推得动？独轮车在我手里立刻打晃，差点连人带车翻下沟去。父亲眼疾手快，一把扶住。他哈哈笑着说：“等你长大就可以扶稳了。”

　　粮食入了仓，冬天也到了，但独轮车没有歇下来。父亲开始推着一车车山货，去赶镇上的集市。木耳、笋干、腊味，还有母亲腌的萝卜干，一样样被整齐地装进麻袋。凌晨时分，父亲推车上路。路面起霜时，铁轮子碾过去，发出低低的咯吱响。我有几次跟着去，坐在独轮车前段的小木板上，手冻得通红，父亲用他的大手把我的手裹住，笑着说：“坐好了，别掉下来，咱家今天有肉吃喽！”说这话的时候，他眼里有光。多年后，我才知道，父亲眼里的光，是一种叫“生活”的光亮。独轮车上装着的，不只是山货，是他为这个家推出来的生计，是他沉默又笃定的爱。

　　转眼，我已长大，离开村庄，到几十公里外的城里读书。

　　那天清早，父亲又推出了他的独轮车。车上装着两个大行李包，还有母亲为我缝的棉被。车子走过石板路，带起一层薄薄的尘土。我在前头走着，偶尔回头看父亲。他不再那么挺拔，步子慢了许多，手握车把的力气也不像以前那么大。但他仍一声不吭地推着，走得沉稳。

　　到了镇上的车站，他把行李给我装上客车，看我坐上车渐渐远去。他没说什么告别的话，只是把独轮车转了个方向，又沿着那条老路，一步步往回推。那一刻，我明白了：他用一辆独轮车，送我踏上人生第一段旅程。他把千斤重的担子扛在肩上，却只留一句：“走吧，别回头”。

　　父亲去世后，田地承包出去了，家中的农具大多处理掉了，唯独独轮车被母亲留了下来。她说：“把它留下，仿佛你父亲还在。”当时，我已在城里定居，并未在意母亲的话。偶尔回来时，也很少注意到独轮车。它就一直在屋后沉默着。直到今天，我把独轮车从屋后推了出来。它还会咯吱咯吱响，像是旧时光回来了，恍惚中看到父亲又在推着它，从田间归来，从集市归来。

　　我推着推着，终于不能自已，眼泪簌簌而落。独轮车推过的，是日子，也是岁月；它载过的，是粮食、山货和我，更是父亲为一家人撑起的生活；它碾过的，是土地的粗粝，是生活的厚重，也是一个男人沉默如山的深情。